《第四張畫》:諸相非相
很多朋友和我一樣,看完他的第一部紀錄片《醫生》後,心裡就留下這個名字,鍾孟宏。看到《第四張畫》鍾導獻給FELIX WEN,我心裡流出一陣暖意,FELIX是《醫生》裡美籍華裔主角溫醫生的小兒子,天資聰穎卻另人費解地在衣櫃上吊,《第四張畫》的創作緣起是因為他,片子裡的第二張畫也是他的作品。在電台節目訪談時,我跟鍾導聊到我很喜歡《醫生》,沒有刻意的觀點鏡頭,捨棄煽情的淚水陳套,定靜地沈澱出一種無法言說的苦痛,那是一種將心比心、與你同在的慈悲和陪伴,感覺像是觀世音菩薩慈眼視眾生的角度在拍攝。
鍾導熱切地跟我說,拍《醫生》時溫醫生最常跟他講一句話:「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這句話影響他非常深。十二歲的小孩子在衣櫃上吊不一定是自殺,不一定是無法面對,也許是一種對生命的好奇?也許是一種對未知的探索? 諸多費解留給溫醫生一家人,從男孩的畫裡,我們看到他的宇宙觀,他對生命的思考,他為自己畫的葬禮。 三年的拍攝期間,導演看到一個五十幾歲的大男人在鏡頭下哭到全身抖動,到後來平靜自若地敘述兒子的種種,最後舉家搬離原來的住所,那是無語仰望穹蒼的詰問? 謙卑面對生命的苦旅? 還是金剛經中「凡所有相,皆是虛妄」的了然於胸? 我們不知道,但是透過《醫生》,我們看到巧妙的黑白攝影,揭示了生命不是非黑即白的二元對立,往往更是黑白之間更幽微複雜的灰階色譜,那是一種靜默疏離的顏色,一種謙卑自持的距離,因此提供我們對生命一種沈澱的觀照。
繼續《醫生》中仰望宇宙對生命困頓的大哉問,繼續諸相非相的修行功課,導演在《第四張畫》裡用畫說戲,讓我們看到畫裡畫外各個人物,都有各自無法面對的苦。透過一張一張的畫,我們描繪出小翔的人生風景。第一張畫是十歲的小翔畫來當作父親遺照的畫,人生潦倒,妻兒出走,也許都是父親無法面對的苦,面對父喪,我們看到失怙的畢曉海一步一步演出來的一種孤寂況味,一種逆來順受,一種從沒被真正關心過的浮萍兒的無所謂面不面對。
第二張畫,關穎飾演的老師要學生畫自己最好的朋友,小翔天真誠懇地畫了好友納豆愛炫耀的”雞雞”,愛吹牛當老大的江湖朋友看似甘草,平行掃視他的人生,塌了半邊的家裡有盲弟老父,納豆可以說是長大後的小翔,是跟小翔一樣的社會問題兒童成人版,無法面對的人生困境,也許只能靠偷拐盜騙,嘻笑怒罵來得過且過。同心圓往外再推一層,回想到片頭出現的離鄉背景的老校工金士傑,一輩子無法面對自小戰爭流離的家破人亡,我們看到他的外強面惡,撿刮財物,也許是跟小翔一樣的社會問題兒童老人版。
第三張畫,小翔畫出失蹤多年的哥哥小翼托夢走在河堤邊的畫。帶出冷峻繼父戴立忍的黑夜獨白,我們看到他無法面對自己家暴失手殺死繼子的陰暗秘密,同時,在中國禁片《頤和園》女主角郝蕾演的陪酒媽媽身上,我們也看到出賣靈肉討生活的外籍新娘,無法面對自己挫敗的人生和失職母親的自責。
人生橫逆現前,我們常常無法面對,於是逃避,於是受苦。透過一張一張的畫,我們看到每個人都處在一個更大的無奈環境中,無法面對,無力掙扎,從小翔的眼光看是家暴的繼父,從他自己孩子的眼中看可以是溫柔的慈父,看似強勢的一家之主,可以是每天讓悔恨啃噬的憂鬱靈魂。愚癡眾生,我們也許沒有如來智慧,見諸相非相,我問導演如果《第四張畫》能帶給觀眾一個禮物的話,那會是什麼?他說:應該是包容吧!社會上這些真實故事不斷重演,也許就像電影裡MAX RICHTER的配樂BERLIN BY OVERNIGHT,尖銳急促的小提琴,不安地重複演奏同樣的小節,許多社會事件也許沒有起點,也永遠不會有終點,但是我們可以期待藉由創作把力量帶回到現實生活中,透過真正的了解,真正的關懷,也許我們可以有更多包容的可能。
電影最後一個畫面是小翔的臉部特寫,第四張畫,老師要求小朋友對著鏡子畫出自畫像,讓人想起楚浮的《四百擊》,小男孩最後對著鏡頭回望的特寫長鏡頭,那也許是楚浮對自己深刻的一種自我凝視。但是,小翔選擇靜靜閉上雙眼,讓我想起片頭他在溪水溝頭洗衣服的畫面,爸爸白色外套流走,他是順著溪水往生命河流黑暗的彼岸走去?還是在撿回外套後終將會走出來光亮的此岸? 那是無法面對自己?還是對自我的一種包容?
從《醫生》、《停車》到《第四張畫》,從紀錄片到劇情片,從光影的運用到構圖上的用心,鍾孟宏的電影一直有一種婉約哀傷的基調和深刻內斂的美感。我相信這種美感,也來自於他說的包容。美國詩人愛默生說:「被人了解是一種很奢侈的享受」,人跟人之間,唯有透過真正的了解,對人的一種包容跟擔待,甚至是一種關懷,才可能真正長出來,而真正的瞭解也許就是「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本文轉載自
iLOOK電影雜誌2010. 12月刊 《臧妮姬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