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山大地震》:在死生契闊的愛別離苦中,我們執著,我們放下,我們遠離顛倒夢想,究盡涅槃。
將加拿大華裔女作家張翎的小說《餘震》(After shock)改編成電影,我是期待的,但片名改成《唐山大地震》,我的擔心就來了。《餘震》中,世人心靈的苦難,女兒一輩子的心結,在被養父母收養後又被養父強姦的二次創傷等人性關注,硬是被好父親、好丈夫、好人民解放軍的煽情中國主旋律給砸了鍋。小說裡的「痛」變成了「暖」,原本追問個體命運的深刻人性命題,被解構為中國倫理的團圓喜劇。
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災後十幾天政府救援才抵達,大陸官方震後三年才公佈死亡24萬人,(國際社會普遍認為約60萬人死亡) ; 做為一個反思歷史錯誤的影片,中國政府從投資、宣傳到行銷不遺餘力。這部號稱中國巨型催淚彈的片子,露骨的置入性廣告和宣揚政府救災動作迅速確實、軍民一家親的樣板路線,讓許多唐山人忍不住站出來說「有一樣東西確實被淚水沖走了,那就是真實的歷史。」
企圖以眼淚操作政治洗腦的馮小剛,賺人眼淚的算盤,不是地震歷史,而是普世的家庭親情,《唐山大地震》呈現的不是震後創傷,而是一場典型中國式的倫常悲劇。如果石板下壓著兩個都是你的孩子,救了一個另一個就活不了,你會怎麼選擇?從聽到媽媽無力地喊出“救弟弟”的那一聲起,姐姐方登的心,當場死了; 從做出決定的那一刹那,母親李元妮的心,從此碎了。母女兩人停格凍結在同一個揮之不去,哭喊著“救弟弟”的時空,23秒的歷史眨眼,換來了32年的傷痛煎熬,執著著32年的「罪」與「罰」。
《涅槃經十二》:「八相為苦,所謂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盛陰苦。」《天龍八部》,金庸寫喬峰跟阿朱生死兩隔,是愛別離苦,《唐山大地震》故事的起點,母女分離,也是愛別離苦,這樣死生契闊的愛別離苦,本來是說故事在起承轉合上一個開頭很好的懸念,可惜導演沒有把握好說故事的節奏。
馮氏好幽默和馮氏壞節奏是出了名的,除了《非誠勿擾》馮小剛有把故事講得流暢舒服之外,《夜宴》學黑澤明,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結果畫虎不成反類犬,貽笑大方;《集結號》战争场面力求真实惨烈激动人心,后半部分的谷子地追寻与执拗则彻底变得温吞,邓超与张涵予的漫长医院对话,摄影机就那样躲在角落,一动不动的事无巨细记录;到了这部至少几年内题材敏感性和话题性华语片几无出其右者的《唐山大地震》,则更是将这种冯氏割裂用到极致,与地震面对面的段落,冯小刚还是掌控了牵制人心的剧力。戰爭場面激動慘烈,但後面大半部分穀子地的執著追尋,是需要說故事的情節,讓整個影片水準又迅速下降;到了這部題材和話題性近年華語片幾無出其右者的《唐山大地震》,馮小剛擅長的耍貧詼諧毫無用武之地,宏大的敘事手法更不是他的長項,擯除了馮氏幽默後,我們看到的只剩下薄弱的故事性和拖遝的節奏,馮小剛一貫對敘事把握的缺憾,實在令人扼腕。除了作為一部災難片,開頭短短五分鐘的地震特效和無電影感的平淡攝影及蒙太奇,技術水準和力道明顯不足,時間跨度長達三十年的親情片,在導演不善於講故事的缺陷下,情感主線的故事性薄弱,相較母親守在唐山老家終身不嫁的過多篇幅,女兒的鋪陳不夠深層地呈現心靈創傷,張靜初也沒能演出小登心底幾十年的心結,更沒有小說裡眼睛如乾枯的水井般黑洞洞的憂鬱。中間鬆垮的段落只有演養父的戲精陳道明和母親徐帆苦苦支撐,一長串的堆砌和盤點得出的許多提早置入的催淚伏筆,稀釋了小說中人性幽微的深刻著墨和細膩的情感鋪陳,支離瑣碎的劇情東拉西扯,似乎就是為了結尾母女相認的一場戲。
最後在女兒墓地那一場大結局式的書包出土,每年都給女兒照樣買課本的母親終於等到女兒釋懷的擁抱和溫熱的呼喚,這場戲是催淚的。但並不是因為有好的節奏把觀眾的情感強度,醞釀發酵到一個高潮的極致,催淚是因為觀眾從頭到尾淨在“乾等”的團圓終於到來,是暗合觀眾心理的帶有希望的東方式大團圓,是順應了“中國沒有純悲劇”的傳統路數,更是因為面對徐帆扮演的“中國母親”,每個人都熟悉,很自然就流淚。 片中生養報答、延續香火、貞潔自持等觀點,無一不是大部分中國人認同的道德要求,失去了丈夫和女兒的母親,執著不放,自虐自苦的婦道苦情戲,一向是賺取中國人眼淚的標準戲路,從母親選擇救兒子的決定,到自溺一生,兒子硬拉著媳婦陪葬的種種,我們看到的是中國傳統社會骨子裡父權封建和反獨立的集體意識。如果地震只是一個藥引子,作為一個對封建社會的反思作品,倒是有貢獻度的,可惜馮小剛想要表現大地震災難又想表達小說中深刻的人性,兩頭不到岸,大題材的史詩巨片卻沒有民族史詩和反映時代應有的大器視野,大災難的人性命題,卻少了幽微刻劃和觸動人心該有的靈魂深度,最後只小家子氣地落入了電視劇嘶喊親情口號的俗套格局。
主旋律電影在種種意識形態的牽絆下,要拍的好看確實不容易,儘管《唐山大地震》滿載著政治洗腦的強烈企圖,馮小剛算計著催淚演奏的中國主旋律,在死生契闊的愛別離苦這樣大結構的人生功課的凝視下,也就顯得無足輕重了。片尾紀錄片一樣的長鏡頭,緩緩掃過由遇難者的名字彙集而成的紀念碑,該是全片最美的段落,把心靜下來,你可以聽到隱約流出「心經」的吟唱:「…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罣礙,無罣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我希望,透過來碑前默禱的一位生還者,唐山這座城市的苦難傷痕,也許終於有了些許迴向的力量。
一如小登在多年後終於淒厲的吶喊『不是記不得,是忘不掉!』,這樣的一種執著,可能我們每個人都有。已經為人母的小登在汶川大地震現場,看到另一位母親對壓在斷壁殘垣下的女兒做了痛徹心扉的生死抉擇,突然有了釋懷的智慧,我們在人生種種無明執著中,能不能像小登有那樣佛洛德空椅療法式的釋懷和放下的智慧,也許要看我們的因緣。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各個相狀不同,但都束縛身心不得自在,我們只能虔誠祈求,在生命長河中,我們執著,我們放下,我們遠離顛倒夢想,究盡涅槃。
作者簡介:
臧筱雯 NICKIE
臺灣影藝學院總監
國立清華大學外文系講師
亞洲電台《影藝FOCUS》節目主持人
本文轉載自
iLOOK電影雜誌2010年10月刊 《臧妮姬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