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陽》Secret Sunshine: 對混沌人性的真相扣問和宇宙天地的真理究竟
今年金馬影展焦點影人,李滄東導演,是我非常喜歡的一位創作者。 擔任過教職、劇場工作、 作家、導演, 執導的作品「青魚」 、「 薄荷糖 」 、 「 綠洲 」 得獎無數;在出任韓國文化部長十六個月後,重執導演筒拍攝了「密陽」 和「 生命之詩 」。電影作品數目不算多,但每次發聲,都直指人心。我喜歡他的作品都以小人物寫實的平常生活為藍本,用主角生命遭逢的挫折為槓桿,在峗峗顛顛的搖擺疑問,試圖找到平衡的過程中,放大透視複雜人性,進而最終有安靜觀照的可能。優越精準的文字駕馭、冷列犀利的影像語言、圓融成熟的生命厚度、縝密用心的整體結構,加上始終緊扣人性的動人描摹,讓李滄東的電影獨樹一格。
其中「密陽」最深得我心,李滄東拿下坎城最佳導演,全度妍也以此片搬回韓國史上第一座坎城影后獎座,片中飾演帶著喪夫之痛和相依為命稚子的新寡申愛,搬回先生故鄉「密陽」,申愛説了,是想讓兒子俊在先生長大的地方成長。透過申愛弟弟來訪,我們知道她和原生家庭關係斷裂之外,更不想面對先生生前外遇的事實。除了全面否認,更以緬懷亡夫的生活方式來營造出她唯一願意接受的劇情:俊的爸爸只愛我和俊。申愛也說了,因為這裡誰都不認識我。更大的動機也許是為了逃避及拋掉過去,然後得到一個新的生命,就如後來她決定信教一樣。
前半段幾乎都用中景的鏡頭平淡行進,真正的故事開始於40分鍾之後, 開了鋼琴教室落腳生活,看似療傷起身的申愛,此時兒子遭綁撕票,再度驚惶仆跌。畫面推近為大量申愛的特寫,從接歹徒電話、急送贖金、到登記兒子死亡證明茫然走到教會終於扯裂心肺,受困流血野獸般的嘶吼痛哭, 傷口接二連三被命運戳挖灑鹽,痛的椎心刺骨,傷的撕裂靈魂。不斷正面逼視的特寫畫面,我們看到,「生命」豈是逃得了避得掉的?
但同樣的輪迴,再次發生在申愛為自己揀選的生命故事中。起初,申愛反問向她傳福音的鄰居藥店老闆娘,教會牧師的妻子: 「俊那麼小為什麼上帝要他死?」 對著如行屍走肉的申愛,牧師娘這樣說:「神的旨意無所不在,連這一束陽光的存在,都有其旨意。」 申愛把手伸進陽光裡晃動,無謂地説 「這裡除了陽光之外,我甚麼也沒看見。」後來,申愛藉著新信仰,由極悲到重生到極樂,決意去探監告訴弒子仇人,上帝的愛使她原諒了他。帶著路上採來灑滿陽光的花束,期待看到在歉意和悔恨中度日的兇手,竟氣色紅潤安然自若地對申愛說:「感謝上帝,他已赦免了我的罪,我也成了一個基督徒!我現在心裡很平安。」
全片最有力的一場戲就是這段她在監獄跟兇手的對話,短短幾句話就把她的信仰摧毀殆盡 。面對早已得到自我救贖的兇手, 申愛文風不動的木然表情,顯現出破壞和震撼力強大的内在狀態, 一記重量級左鉤拳 ,冷不防捶進心窩脾胃,讓人斗地踉蹌退步,李滄東耍狠的擂台不是拳腳,是人心。走出門外後申愛在陽光下昏厥倒地。靠著基督信仰,正要努力實踐全然寬恕時,潛藏內心幽暗深處的人性秘密和人生真相,突然被刺眼的陽光照得閃躲不及。至此她對生命的質疑,不再是“爲什麼我要遇上這些痛苦”,而是“我還沒有原諒他,上帝憑什麼先原諒他?”信仰如果只是被拿來做安慰苦痛的教條,在崎嶇多拐的人生際遇中,在複雜幽微的人性光譜前,在李滄東冷冽嚴峻的鏡頭語言下,顯得蒼白窘迫甚至荒謬可笑。
感覺被上帝背叛的申愛, 展開一連串挑戰天上全能的主的任務 , 從讓輕易勾引來藥局老闆娘的牧師老公壓在身上,仰瞠上天疾呼詰問;到順著削下兩片蘋果放進嘴裡吃的節奏,在鏡頭外割腕,鏡頭裡仰望質問上天,爆滿青筋的臉塞滿鏡頭畫面,在當時擁有34年人生經驗的全度妍用心演繹下, 我相信悸動了很多螢幕前有著深淺不一傷痕的靈魂。
不少影評把密陽視作批判基督教教義的作品,我認為那是狹隘化了一位藝術家,對人性混沌幽微的真相扣問, 膚淺化了一個生命詩人,對人類佇立宇宙天地的真理究竟。李滄東曾經說,對於這部電影,非基督徒覺得有些不舒服;而基督徒也覺得不舒服。其實導演細心安排的好幾幕戲從泥鰍(蛇)到丟石頭,都看到他對聖經典故的熟悉,身處在東亞基督教傳播最爲成功,1/3國民是基督徒的韓國 ,李滄東在《密陽》講一個從痛苦深淵中尋找陽光的人性故事,同時也是講一個觸及韓國宗教體制化以及狂熱化的社會現況。他對宗教的刻畫,並無諷刺意味而是原汁呈現,作爲影像創作者,更高的服務是提出疑問,供教徒與非教徒思考。
至於導演自己對於宗教的看法,他引用維特根斯坦的話說:「凡不可說的,應當沉默。」我始終堅信無論任何信仰亦或沒有信仰,都該謹慎我們口中的話語,往往善意出發的言語或行動 ,也許因為個體生命經驗的管窺有限,及慈悲智慧的圓融不足,反而在受傷痛苦的脆弱心靈上,硬是加架了難以承受的重擔,模糊了當下療傷起程的焦點,和理應更細微的階段性療癒目標。 或許細心的同理、 並肩的關懷、 單純的陪伴 ,遠勝過輕易脫口而出, 不見得全備的教義或拾人牙慧的道理勸說。人生非黑白二元, 如果只是茫然執著無理性思維的信仰,對人性並不會得著更多一分明白。申愛屢戰屢敗, 信仰教條廉價救贖而非真正對生命謙卑而生出的愛不能使她重生,就跟搬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亦不能同理。當她的車行經感化院少女,她掙扎後選擇逃開不去觸碰 ,卻逃不了心靈痛楚 , 過去的自己有如一個永不會癒合的傷口,唯一救贖之道會不會是試著去面對接受生命苦難, 慢慢照顧處理傷痛憤恨 , 希冀最終打從心底放下煩惱, 甚至轉化為清淨人世煩惱絲的, 真正愛的力量?
影片開頭是天空,結尾鏡頭落向土地—信仰及生命的力量不是在申愛屢屢抬頭仰望的天上,而是根植於陽光灑落的土地上,在有光亮也有陰影的平凡的生活裡。而一直跟隨申愛走過痛苦的追求者宗燦,儘管平凡庸俗,但樂觀善良的他,不正讓人看到了一種一種植根於大地的天然生命力? 片子一開頭第一場戲母子前往密陽途中車子拋錨,幫忙修車的宗燦,回答初來乍到的申愛一個問題,最後一場戲去醫院接割腕自殺又自救出院了的申愛路上, 申愛弟弟問了宗燦一樣的問題: 密陽是個什麼樣的地方啊? 宗燦露出一慣憨厚的笑容說:「你姐來密陽的第一天也這麼問我的, 怎麼說呢 …和別的地方都一樣啊..有人活的地方都一樣唄… 呵呵」導演前後呼應, 清楚告訴我們幽微人性 ,普世皆然。
在宗燦端著鏡子讓出院的申愛自己剪髮的最後一場戲,申愛靜默攬鏡自照,終於第一次真正注視自己的内心。隨著隨風飛落的髮絲鏡頭靜靜轉向院子的泥巴地,天上的陽光,終歸照在土地上,照進人的内心,才於生命有真正的意義。最後的鏡頭久久停留在陽光照射有陰有陽的院子角落土地上 , 有陽光就有陰影,有愛就有痛,有信仰就有懷疑。李滄東在平淡生活描摹中提煉出大問題的思考 ,是我始終對他的電影著迷的原因。《密陽》在叩問生命之詩的同時, 讓我始終看見一種深刻的,對於愛的,肯定和信仰。 ( 本文轉載自iLOOK電影雜誌。《 臧妮姬專欄》 2011年11月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