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愛來的時候》: 愛是掙扎，愛很優雅，愛是對話，如此偉大。
這屆金馬影展拿下最佳劇情片大獎後，張作驥導演隔天再度來到我節目，訪談中我刻意問起張導的媽媽。『阿驥 ！你說《爸，你好嗎?》是拍給爸爸的，《當愛來的時候》是拍給媽媽的，我知道啦！好啦！謝謝你啦！』這是八十幾歲的張媽媽在兒子抱回金馬時簡潔含蓄的道賀電話。我問：『媽媽在爸爸往生後很久還不能接受對嗎？』張導睜大了眼：『她到現在還是每天坐在床上，拿著我爸的照片，跟他說兩個小時的話！每天喔！！』聽張導細數從小看媽媽買菜理家精明幹練，埋怨從小媽媽生活管教吹毛求疵，描述媽媽對爸爸和自己的全心付出，我聽到這個僅管說著媽媽的愛是壓力的獨子，卻對媽媽堅毅執著的性格和為人妻母愛的力量打從心底佩服。
有著強勢媽媽的張導在《當愛來的時候》裡因此鮮活地呈現出他熟悉的女性當道的家庭系統，拍一個媽媽還不夠，一口氣講了四個媽媽的故事，呂雪鳳飾演的大媽對招贅來的丈夫黑面頤指氣使，一手掌握快炒店家族的命脈，女主角來春對親生母親二媽當人細姨 ，始終不滿，在經歷了未婚懷孕及家中變故，大媽倒下，二媽接班一肩扛起擔子後，走過了人生的無明際遇，經歷了生命的有機循環，終於一窺成長樣貌，一家人彼此扶持，一起體驗了，「愛」。
沉潛八年，張導延續一直以來的創作母題，繼續以家庭中的青春生命來說故事，在導演向商業靠攏的意圖下，《當愛來的時候》有著許多第一次，除了第一次以女性為題材、第一次啟用電視演員、更第一次使用電影主題曲。我很喜歡「彼岸」的歌詞： 「愛是責罵 、愛很複雜 、愛是懲罰、 讓人害怕。 愛是掙扎、愛很優雅、愛是對話、如此偉大。」我問張導：『愛，對你來說，是什麼? 』他停了半响後悠悠地說：『愛！ 我不知道耶 … 是一種思念吧！』跳進我腦海的畫面，是張導每天依舊拿著父親照片話家常的母親。張導直言大媽的角色就像他的母親，在老公倒下後也頓時跟著倒下，導演強調他要說的是，我們看到的很多事情都只是表象，強者也許其實內心脆弱，可以一夕崩塌，而看似低調忍耐的弱者如二媽，卻有開槍定奪的能耐。強弱實虛的生命矛盾和因緣邏輯，搭配大提琴與鋼琴配樂，在各個角色及戲劇生命力中不斷對照辨証，在戲劇輪轉中我們看到張導的智慧和幽默，就像戲中范植偉大難不死否極泰來的禮儀師角色，畫龍點睛，張導站在至高點笑看人間悲喜，企圖提醒我們的也許是老子「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的智慧，也許是佛法諸相非相，生命無常的真相。
愛，常常無以名之，往往也跟我們看到的表象不見得一樣，常常同個屋簷下的家人，每個人都得忍受、擔待著其他家庭成員帶來的困擾與責任，飾演來春自閉症叔叔的高盟傑，放大展示了家人間責任義務及呼吸情緒環環相扣的傾軋掣肘，也許是不爭的義務、無奈的犧牲、痛苦的忍耐，但往往也更是一種不求回報的付出。往外尋愛的來春，在感情傷痕累累，家中遭逢變故後，發現以為只會叫罵的家人，其實始終在原地不離不棄，彼此在互相扶持中因禍得福地發現愛，張導寫實功力細膩地告訴我們，我們每個人最後一道防線就是家，而「家」是什麼？家是你犯錯累過，有人會痛罵你，卻也永遠會原諒你的地方，家是不管你成功與否，永遠會無條件愛你的一群人。家，是不假外求的愛！而愛的面貌，也許我們一時片刻難以辨識，但「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端看用心與否，愛也如雙刃劍，端看我們是否用心使劍? 就像導演拍《當愛來的時候》的用心，他說希望大家看了片子想到也許你媽媽也像這樣，也許你媽媽不是這樣，也許你發現你其實沒有很了解自己的媽媽，那就看你要不要去了解她？就像主題曲「彼岸」唱的「沿途風景，細心觀察」，導演下了註腳，細心觀察然後去體驗，去做，那就很重要。
張作驥導演第六部作品一樣有著人道寫實主義的動人力量，除了細心觀察，用心寫實，也因為他是用心作夢的導演，費里尼曾說：「只有懂得作夢的人才是真的寫實主義者。」看張導作品常讓我想到《紅樓夢》裡的警世語「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在有力的寫實基礎下，張導有著徹底浪漫的作夢天分 ，《黑暗之光》結尾，我們看到女主角李康宜穿過長廊，這時已死的父親與情人都完好如初地回到家裡吃飯。《美麗時光》結尾，范植偉和高盟傑兩人跳進水中，像魚一樣地自由呼吸嬉戲。以寫實影像載體輸送超現實幻想的結筆，往往如左右勾拳讓人不防踉蹌又如豹尾雀屏讓人嘆為觀止，《當愛來的時候》結尾，來春跟片頭媽媽一樣在快炒店市場角落地上破了羊水，生下孩子，前後結構上母女兩場逼真的生產戲魔幻寫實地巧妙呼應，導演高明地安排同個地點，同個角度，卻母女對位，讓觀眾瞬間看見歲月軌跡和生命輪迴，也彷彿聽見了生命成長既掙扎也優雅的，愛的對話。
我們熟悉擅長拍男性電影的張作驥，跟有著特有雄性狂燥的日本作家三島由紀夫一樣，常在作品中提到大海，在《假面的告白》、《金閣寺》和他最後一部大河小說《豐饒之海》中，我們看到三島小說中最內省靜謐的時刻，都是在海邊，人們眺望浩瀚無涯、波濤洶湧卻也百納有容的大海同時，更顯出人如天地蜉蝣、白駒過隙般的渺小無奈和倏忽無常。在張作驥的電影裡我們看到《忠仔》的阿公在沙灘上逆風撒土、《黑暗之光》的阿平在岩石上揮打石頭、《美麗時光》的主戲更是范植偉和高盟傑在海中對話，兩人被仇家追殺縱身躍入大排水溝，污濁的水剎那間一片清澈。《當愛來的時候》裡，「大海」依然是人物走到沒有路了以後、最後、最美麗的救贖，挺著大肚子到宜蘭找男友的來春只找到也同樣被男友棄置了的養母，走到海邊開始了跟自己最內在的安靜對話，來春帶著釋懷的溫柔微笑，沿著海岸線一步一步往前、一步一步走遠、一步一步放下，來春迎著海風緩緩的步伐也許是邁向少女青春情懷的結束 ，也許是成熟面對未來新生命的啟航，也許正是當愛來的時候。
很MAN的張作驥導演，其實有顆細緻善感的心，寫出了最懂女人心的劇本，拍出了最有女人味的電影，從大媽到來春，女性面對生命橫逆，展現出驚人力道和愛源源不絕的能量，講女性的《當愛來的時候》，比張導之前的男性電影更特別讓我感受到大海一樣地、大地之母地、母性特有地一種MOTHER EARTH的強韌生命力和無盡包容力，那也許就是愛吧？
張導說下一齣戲他要拍山東和花蓮的海，我很期待，繼續聆聽下一個生命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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