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 本文轉載自iLOOK電影雜誌2012.5月刊《 臧妮姬專欄》)

《分居風暴》 ( Nader and SiminA Separation ) : 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

 

一看完《分居風暴》,雖才初春,我已任性地決定,「這是今年最好看的電影!」。有些電影,劇情簡單,但每分每秒緊緊揪住你的注意力;沒有明星,但讓你感同身受角色每個困境;敘事靜淡,但看完讓你有噤聲不語身心脫落的清明。伊朗的《分居風暴》,就是這樣的一部上乘作品。以《海灘的那一天》(About Elly)揚名國際影壇的伊朗導演阿斯哈法哈蒂(Asghar Farhadi),讓我想起非常喜愛的英國獨立電影大師麥克李(Mike Leigh ) 同樣流水帳似的敘事風格,同樣溫婉平實的客觀視角,劇力強悍地直指人心,對人性情感細膩慈悲的觀照,讓這些導演,深入碰觸到人性光譜上最幽微的曖昧色階

《分居風暴》故事起點,一對伊朗中產階級夫妻,納德 (  Nader )  與希敏( Simin ),坐在法院處理離婚。妻子訴請離婚的原因,是希望帶著女兒移居國外接受更好的教育和環境,丈夫拒絕,因他放不下失智老父。兩人都有理,法官駁回離婚請求,希敏因此負氣搬回娘家。納德只好雇了一名少婦羅芝( Razieh  ) 來照料父親羅芝因老公失業,冒著違反宗教信仰大忌(女人不能和陌生男子獨處),偷偷來幫傭。某天納德父女提早回家,發現幫傭不見人影,老父則被綑綁床上,亦翻落床下昏迷。不久羅芝回來,盛怒的納德,在兩人爭執之中把她推出大門,不慎摔落樓梯,一場羅生門官司,連鎖風暴地就此展開。

 

還記得影展中,看到阿斯哈法哈蒂 2006 作品《煙花星期三 ( Fireworks Wednesday )  時的震驚保守壓抑的環境下,竟有驚人的創作能量。總是讓劇中人物在爭吵與冷漠中,呈現人性善惡,應該堪稱最貼近且揭開伊朗當代社會婚姻與家庭現實的導演。新作《分居風暴》編劇兼導演,再度交出令人驚艷的劇本,骨幹架構周嚴謹、事件因果環環相扣角色人物立體細緻,對白細節真實自然。為每個人物都製造了一個兩難困境納德拒絕離婚,是想盡孝又想保住妻子向法官否認對事件關鍵知情,為減輕罪行,為守住自己家庭。希敏離開家庭,是對丈夫愛的試煉,也是對彼此婚姻和價值觀歧異的破釜沈舟對幫傭反悔承諾,帶著和解金上門攤牌,以致幫傭和丈夫家庭失和,是為救夫 11歲女兒特梅(Termeh ) 面對父母拉鋸,左右為難,不斷妥協周旋,是為平息父母爭執,希望守住自己的成長環境。羅芝對法官隱瞞跌落樓梯前一天曾車禍被撞,也許才是造成自己流產的原因,也是為守住自己家庭復又因信仰坦白一切,為自己良心救贖,以致她火爆的丈夫,衝動咆哮大鬧法庭,亦是想維護家庭,爭討公道

隨著劇情發展,我們發現沒有粗糙的是非黑白、善惡二元,而是每個角色的形象,精巧地被不斷翻轉。弱勢者,下一場戲你發現他也有壞的部份,強勢者,下一場戲你發現他也有好的特質。《分居風暴》用洋蔥式劇情,一再推翻觀眾的認知判斷,就像賽車高速跑完每一圈跑道,黑白格子旗就會迅速舉換,觀眾頭腦也跟著劇情鋪陳發展,高速運轉。藝文片懸疑性能做到讓人目不轉睛,已屬罕見;編導厲害的是,讓我們懸疑運算同時,自然地隨著每個劇情轉折,一再對自己也提出逼視生命的相同詰問。

除了劇本綿密如織,幾近完美,演員、攝影、導演,也水準整齊地優異精彩。鏡頭呼應故事,平淡的長鏡頭,反映人際關係的緊張,傳導社會宗教的壓力在客廳、房間、樓梯、車內等不同象限的侷促空間裡,以無法窺見全貌的畫面構圖呈現劇中每個人都無法看清真相的無奈事實,清楚傳達導演的企圖:人們生活中執著的管窺蠡測,對比人性中弔詭難解的深袤晦澀戲劇張力飽滿卻絲毫不造作的演員,背負著家庭、社會、道德諸多束縛,舉世皆然的人我糾結,詮釋的絲絲入扣;扮演女兒的莎莉娜Sarina Farhadi ),在導演就是親身爸爸的指導下,層次分明演出驚人虎父無犬女。

這部成本僅2400萬台幣電影,卻拿下全球最多獎項,打破柏林影展60年來獲獎記錄,史無前例奪下「金熊獎」最佳影片、「銀熊獎」雙影帝和雙影后等7項大獎,勇奪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為伊朗贏得第一座小金人。沒有娛樂特效3D動畫,沒有吸睛明星賺錢公式,有的,回歸電影最美好的初衷和最神奇的魔力,好看、動人。

片中角色,起心動念自私自利人我隔閡,看似常情。每個人都犯了錯,每個人也都是被害者。導演對人性的溫柔觀照,同樣也放在對伊朗面臨歐美文化磁吸與干涉的現況上,沒有提出任何明確批判,卻巧妙地透過一場官司,把家庭、婚姻、宗教、階級、性別、道德、法律、人性等普世議題共冶一爐,處理技巧高明漂亮,令人讚歎。片名 separation,就是隔閡。人人因處境不同各有苦衷,難以溝通的人我隔閡,缺乏放下我執的智慧,往往是造成煩惱無解的終究原因。高明的導演始終有作畫留白的美感,讓角色和觀眾,自己質問,自己選擇。

生命,向來充滿雙刀兩難。就像特梅為保護父親,選擇對法官說謊,離開法院後,坐在父親車子後座,不由哭了出來,這眼淚,是年輕生命對成人世界的控訴,也是人生路途上我們都不陌生的,所謂成長的妥協。《分居風暴》結局回到故事原點,納德與希敏終於協議離婚。法庭上,法官問特梅:「妳要選擇跟父親或母親生活?妳做好決定了嗎?」特梅說:「我做好決定了。」;法官又問:「妳的決定是?」。無語,法官再問:「妳的決定是?」,特梅仍無語,然後,臉上淚水靜靜滑落

全片沒有任何配樂,到結尾此刻,響起唯一的樂音。安靜,取代了之前的人聲喧囂,突然起身一般,襲來一陣暈眩。電影一路下來,層層疊疊,對人性,對生命,無以名狀的疲憊無奈和凝重壓迫似乎最終輕輕落在這個獨自坐在法官面前,11歲少女的肩頭努力在父母拉扯戰爭中存活的小女兒,成了最終被放在人性愚痴高台的祭品符號。隨著音樂和鏡頭向外遊移,我似乎聽到了,一片樹葉在心中幽幽飄落的聲音,也似乎聽到了,執著於我相、人相、眾生相、壽者相的芸芸眾生,對我執我見,也許一絲昇華的契機?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臧妮姬 Nickie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